育贤桥北 那个小院…… ——陈志华
走出如皋师范的南大门,向东,是座石桥,名曰“育贤桥”。走过这座桥就到达如皋师范的教工宿舍区。三十八年前,周福如老师的家也安在这里。
周老师是我师范三年的语文老师,从师一一直教到师三,这比程然老师多了一年,这一年是在师一,他教《文选》和《写作》。师二开始,程然老师和他合作教《语文》,周福如专教《写作》。
我第一次走进小院,是我和几个男同学来帮周老师搬运家具。教工宿舍楼建起来,周老师分得底层最东边的一套,带院子的。老师很开心。一次下课,他把我悄悄喊过去,说:
“今天傍晚有家具要送过来。我的腰不行,你帮我组织几个身高力大男同学帮我搬一下。好吗?”
“当然好的啊!”
“你要和班主任请假啊。”
下午活动课结束,我就带着四个同学去。原来是旧家具,拖拉机运过来的,数量不多,虽然挺沉的,但不会给年轻气盛的我们任何障碍。不到一个小时完工了。准备告辞时,周老师拦住了我们,拿出毛巾、香皂让我们洗手洗脸,说是准备吃饭。我们很惊讶,原来他已经让他妈妈做了晚饭。我们再三说食堂正开饭呢没耽误,但他拦住我,说:“志华啊,你是课代表,这是看你的工作能力的时候了。”我们无法拒绝他的真诚和温暖。至今,那晚的肉香菜香饭香还时常飘起。
不久后我第二次走进这个小院。那天课上我和他“顶牛”了,原因是我不同意他对我作文的评价。我的那作文中有一段描写“街吵”的,痞子把对方的饭菜扔进大粪桶里,然后逼迫对方……,我做了比较直接和详尽的描述。本想以此“得意”之笔获得好评,然而他的评语竟然是“注意审美”,判为“及格”。这伤害了我这个语文课代表在同学中的威望。在他对作文进行评点时,我提出异议,以自己的对“审丑”和“审美”的认知辩驳,坚持自己这是“以丑凸丑”“以丑衬美”……面对全班同学的惊愕,周老师扶了扶眼镜,悠悠地说:“当然,你可以有自己的观点!敢于发表观点自然可嘉。然而,课上暂且不纠缠这个问题,你也不要纠结,下午你到我宿舍去,我们面谈,现在我们两个都爱惜全班的共同时间和学习机会。好吧?”他的眼镜里后面射出温婉而又刚毅的光芒,我无言地坐下。
傍晚走进小院,来到他的房间,所见最多的是书籍,都很厚很大。桌上铺着稿纸,很大的那种。“志华来了,坐。”他收起稿纸,朝我一笑,悠悠地说。然后喊他妈妈给我泡茶。我惶恐:“谢谢奶奶!”
“不谢谢,你比我孙子大几岁吧?”她用搬经方言说。
“他是我的课代表,很优秀的,你孙子要好好向他学。”周老师微笑着,悠悠地说,拉我坐在他的棕色藤椅边的凳子上……他打开我的作文本,和我聊起来,从我的这篇作文聊到所有的作文,认为我的写作很有潜力,我至今记得他的话:“文学就是人学。写作是人品的呈现,你有多优秀,你的作品就有多优秀。丑陋、污秽、下流不是用来展示的,因为要让读者从你的作品中学会善良、高尚、积极,或者说你的作品要唤醒读者的良知、美好、纯净。你要读点美学,多多阅读《人民文学》。”
遵照他的吩咐,师范三年我成为图书馆的常客,后来成为学校文学社的骨干。课余时间我们几个语文尖子经常替周老师誊写稿件,他会给我们讲他的作品构思、手法运用,有时候我们就某些词句提出看法他斟酌后欣然接受,我的正楷字不好,我就成为组织者和校对者,毕业时,我和几个成员的作品合集印刷向全校展示,而我的同桌马如山竟然发表小说……彼时,成为佳话。
毕业前的见习实习开始了,周老师喊我去他的办公室,吩咐我要好好努力,争取用最好的表现打动实习学校的领导,这样就可能被学校选中。当时,我自忖这是老师激发我好好实习的大套话。在实习前一天的中午,他喊我到他家里去。我有些不快,因为我在紧张准备明天上午第一课,也就是我的实习课,而且是全部实习小组的第一课。实习指导老师和我的班主任给我很大的压力。“我知道你时间紧张,但是,我喊你来就是告诉你,明天学校一把手校长会去听你的课。他是教数学的,本来不会听语文课,但是我和他说了你的情况,他感了兴趣。你要好好上,没有大问题的话,可以走下一步的。”实习课是很好的,可是我没有按照他指的路径走——父母年迈,我上师范的费用都哥哥嫂子给的,哪还敢奢望在工作分配上再增加哥嫂负担?当我把分配情况告诉他,他遗憾地点点头,悠悠地说:“好吧,到农村去也不是坏事,平台矮一点资源少一点,多奋斗些时日。好在还年轻。天生你才必有用。”
毕业离开后便很少再见到周老师。后来打听到,他读完博士去了香港中文大学。我尝试写了两封信给中文大学的传达室转交给他,均石沉大海。2014年秋的一天上午,突然接到陌生电话,原是周老师,我很惊讶,我很激动,热泪一下子就涨满,我语无伦次。他在那头悠悠地说:“我一直存着你的电话呢,你信中告诉我的。你的信我都收到了,没有回信,是因为香港这边不太平得很,和这边有许多的不同,尤其是意识形态,我害怕信件可能会影响你,就没有回信。”我愕然了。中断26年的师生交往突然就恢复了。
我去那个小院看望他。他苍老了许多,语速还是那样,声音依然粘性。午后温暖的阳光里,我们在小院里闲谈。小院非常安静,过去一大家人的热闹已经淡化为我和他的低语、他妈妈韧性的痛苦呻吟、他无法控制的间断性咳喘、临时驻足的树鸟的吱啾、正在孵化的鸽子的咕咕。当我提出到一些学生处走走看看,或者要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同学们,他悠悠地说:“不要惊动他们吧,各人有各人的事情,不要干扰他们平静的生活。这次回来的唯一任务是陪护老娘。最后的时光了,不能再托给别人了。这之前都是来去匆匆看看就走。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,对不起她。等她百年后,守孝三年再去香港也就了无牵挂。你来看我,足够了。我有事会找你的。离开这里太久了,社会关系基本停止了。”
过了一些时间,他喊我去,和我讨论了我上次送他的两本教学专著,对我的学术研究大加褒扬,同时指出我研究的理论体系需要完善的方面,真是醍醐灌顶!末了他送给我他的博士论文《香港现代派小说论》,他像当年上课认真板书那样端正地签上标志性的魏碑体名字,我受宠若惊。之后,我经常去看他,给他带去一些土产,他总是乐呵呵地接受,然后回赠。一次聊天,他突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脸色由红转黑,我大惊失色,给他捡起眼镜给他拍背,平躺了大约10分钟才缓过神来,悠悠地说:“你不抽烟好。我年轻时熬夜写东西,都靠烟支持。发现不行了,戒;戒了多年,还是咳喘。现在真后悔了。”大约过了一个月,我给他送去治疗咳喘的偏方,他服用后感觉不错,多次设法给钱我。他过意不去,赠我随身带着的一支签字金笔,再三打招呼:“礼轻情意重。”
他为母亲的疾病殚精竭虑。时常和我聊起怎么设法来减轻她的痛苦,往往开口不久就泣不成声。奶奶虽然吃得苦挺得住,但严重的关节炎让她很难忍住不呻吟。各种的治疗均告失败后,周老师急得手足无措。一天,他打电话要我帮他找“中华野蜂”,说是要养,因为有偏方说可以用野蜂定向蛰关节处以毒攻毒。野蜂的厉害我知道的,小时候贪玩,吃过不少苦头。周老师用哀求的语气说:“没办法啊,我只有请你帮忙了。妈妈疼得吃不消了。试试看吧。只要有用,我不怕它们蛰我。”我想尽办法搞到十几只给他送去,他开心得不得了。竟然真的有效!奶奶的关节炎好转不少。当然,他的手上脸上也中招。有次见到他,有半个脸挂着,他艰难地笑着说:“这次肯定是蜂王蛰的,毒性强得多了。”野蜂毕竟毒太大,于是周老师决定饲养蜜蜂。蜜蜂成了奶奶的“仙药”,也成了周老师的“心尖”。在他的精心照料下,一箱蜜蜂第二年就变了三箱。他还赠送我母亲一大罐子蜂王浆。
2016年春天,他和我说想把鸽子送我饲养,我知道这是他的心爱之物,品种好,训得也好,获得过信鸽比赛冠军。我断然拒绝。他悠悠地说:
“给你养,我放心的。我的身体大不如从前,没有精力再去照看他们。且不谈鸽子给家庭生活点缀什么的,至少生点蛋给你妈妈吃吃。你要知道,我这边要慢慢处理一些事务。”
这年的秋天,他电话通知我:“奶奶永远地离开了。”
我说:“我要去守灵。”
他说:“告诉你这消息,不是要你做什么,是因为你在她最后的岁月里为她做了不少事,我特别感激。”
“她是你妈妈,就是我奶奶,怎么说也要去的。”我的泪控制不住。
“这个就不要麻烦了。我在搬经老家打电话给你。奶奶的事情已经办妥了,她是一个星期前走的。走的时候很好,还提到你,要我把老家的一桶菜籽油送给你。过些天,我到如皋后你来取。”
母亲的离世让周老师身体陡然变差。当我得知他住院了,他居然不同意我去医院看他,说是白天在医院,晚上回来。我提出晚上去,他说晚上要好好休息,等出院后请我来。第二年的春天,他喊我去,给我一个优盘,请我做个PPT,我以为是教学用的,因为见他在家还通过网络在给博士生批阅稿件。
“是我妈妈身前的一些图片,你帮我做个汇总,我可以看看,也带给孩子们看看。奶奶最后的阶段,他们没有能够请到假来看看。”他悠悠地说。
“不是有丧假吗?”我惊愕了。
“时间短,路上来去也不够。而且,制度不同,没我们这里重亲情。算了,就麻烦你了。”他的遗憾震颤着我的心。
我做好了给他送去,他看着看着,忍不住啜泣,后来嚎啕。又过了些时日,他告诉我给妈妈修了座坚固的墓,把照片给我看。希望我把它和新搜集的其它照片修改进去。我用我的美学理解来做这件事,颇费了一番心思。他很满意。
然而,半年后的一个周六下午,他喊我过去,再次提出修改,我为难了:“老师,我已经技穷了。”
“不为难的。就原来那样做,我很满意的。这次,这次是,我想把我小女儿的资料加进去,放在她奶奶的前面……”他红着眼圈悠悠地说。
“什么?什么?”我分明听见小园里打了一个惊雷。眼前出现他身材秀颀、双眸流慧的小女儿模样,当时初中吧。
原来,去年上半年,他的小女儿,在中国平安香港总部高管,因为顶着感冒而坚持上班,结果突转为肾病而离开人世。同样因为时间短促路途遥远……一年之内失去两位至亲,可以想象他的痛苦,也无法想象他的痛苦……他从没有和我提起过小女儿的事情;为了妈妈最后的安心他也从没有告诉过。“把她和奶奶放在一个文件里,也就算安心回家了。逢年过节我放一放,告慰她们两个。以后我会葬在我妈旁边,好好陪她。”我们两个相拥而泣。
2018年5月,我家突遭不幸。家庭变故带来的烦恼让我深陷泥潭,我身心俱疲。周老师专门从老家赶到如皋,喊我过去。在那个小院,我们两个在木香花的幽雅氤氲里,时断时续地聊着。
“不要这样低沉,你还年轻,后面三十年是你人生的新征程。我老头子这样了还没有萎靡呢!”他试图唤起我的精神,他用文学史上的故事来说服我“面朝大海”,最后他要求我把所有的诗作整理好给他。当我做完后,他又给我一些文学刊物,要我阅读。在那段艰难的时光里,这些作品让我的心灵强大起来。
“你可以写写小说,把你的教育故事写出来,这是可供其他人借鉴的宝贵经验。”我重新做起熟悉的文学梦。后来,他把我的诗作一一点评,希望我随时用诗歌记录一些生活情绪,“多写写真情,留住稍纵即逝的美丽风景。”文学真是疗伤的强大武器。
2019年春天的一个早晨,我刚准备上班,周老师的电话:“志华啊,这是我最后和你说话,也就是说以后不再联系了。……所以,你听我说完不要打断我,我努力不咳嗽、不中断。……我今天特别叮嘱你:再不要来看我了。我的哮喘已经无法治疗,医生给我的诊断已经出来了。我和你师生三年,友情超过三十年,你对我很好,我知足了。……我现在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了,自己看着都难受……我想最终给你留个好印象,你再不要来看我。……你要好好过下去,暴风骤雨都会过去的。另外,你现在处的这个女朋友,老老实实的,可以成个家的。……”
我听见他已经喘得不行了。“怎么才不见半个月就这样了?”我讶异了,回拨过去,无法接通。这是他给我的临终吩咐吗?之后的一段时间,我一直尝试联系他,都以失败而告终。最后,我决定尊重他的叮嘱,不去惊扰他。
后来了解到,周老师就在那个电话后不久辞世的。至今已近三年。这三年中,我无数次走过育贤桥,从那个小院旁经过,我都要放慢车速或者驻足片刻,我的视线穿过灰色的院墙,看到他坐在棕色的藤椅里……
育贤桥北,那个小院,周老师永远生活着……
作者简介:陈志华,原江苏省如皋师范学校1988届普师班毕业生。现供职于如皋经济技术开发区实验小学,江苏省小学语文特级教师,正高级职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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